第一代农民工晚年岁月②|进城打工40年,他靠挑煤在城里买房定居,打算回村养老
2023年5月16日晚上10点过,重庆渝中区,雨渐渐下大了。大石在解放碑逛了一圈后,站在五一路“恒大·解放碑中心”黑洞洞的工地张望许久。这里以前是一排临街矮楼,背后就是因破旧而有名的自力巷。这条巷子,曾是很多进城务工的“棒棒”(即挑夫)的租住地,一度随热门纪录片《最后的棒棒》闻名全网。作为“第一代农民工”,大石曾在自力巷租住了30多年,终于在重庆城里扎下根来……
工地的大铁门虚掩着,大石没有推开门进去看看。自力巷早就没了,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,和一栋没有完工的高层建筑。
时间回到1982年,村里有个石匠在重庆大坪修建游泳池,28岁的大石跟着在工地做杂工,从此留在了城里。一晃已经40年有余,其中有20多年他专职挑煤,后来又做起“二房东”,继续挑煤……“他饿过肚子,吃得苦。”住在重庆合川涞滩镇老家的堂兄石建国说,跟他同一批进城打工的村民,最终都回了老家,只有大石在重庆主城区买了房子,买了养老保险,还把两个儿女也带到了城里并安家立业。
↑在洪崖洞的江边,大石望着美丽的江景陷入沉思
从某种意义上而言,进城打工40年,大石通过自己的勤劳打拼,完成了一家人的“代际跨越”。
如今,69岁的大石不再挑煤,他“赋闲”在重庆南岸区四公里(小地名)的家中,与儿子住在一起。他不习惯闲下来,“觉得有点无聊和孤独”。他说,等两年孙子读高中了,他就和老伴回老家,“那里才是熟悉的生活”。
解放碑“挑煤往事”他找到留在城里的“第一个好活”
2020年,大石和家人去贵州旅游,有人认出他是纪录片《最后的棒棒》里的“二房东”。他激动了好久,“我们这种下力的人,也有人记得。”
大石出现在《最后的棒棒》里,是导演何苦找他租下自力巷的“豪华单间”。此后,他便时常出现在镜头里:欲言又止地找棒棒“河南”要房租,在破旧的自力巷修门补窗,在夜色中去贴租房小广告,以及挑煤、在工地干杂工……
大石乐于谈及当年打工吃过的苦,刚去重庆的时候,有半年睡在楼道里。“那时候还租不到房子。”大石说,1982年的重庆,城里人的房子也很窄,他见过很多家庭,祖孙三代挤在一个单间里,晚上睡地铺,白天再收起来腾出空间。
当时,整个解放碑一带都是低矮的房子,盖着青瓦,木头柱子,最高不过五层。如今的解放碑,已经全是高楼大厦,繁华得晃眼。5月16日晚上,大石穿着塑料拖鞋,勾着背走在人群里,清晰地跟红星新闻记者讲起解放碑的过去。身边的行人熙来攘往,没有人在意这个身材瘦小的老头,更没人了解这片繁华背后的往事。
↑在解放碑繁华的步行街,大石穿着塑料拖鞋,行走在人群里
1982年的大石,在重庆找到了“活路”。大坪的游泳池修了几个月就完工了,他留在城里开始给人挑煤。这是一个“偶然”的机会,回合川乡下老家之前,他去看望住在解放碑附近的伯父,伯父很忙,让他帮忙挑煤,伯父的邻居也随之找他帮忙。
那时候,重庆居民都烧煤,鸡蛋大小的煤球。居民每个月按家庭人口配发煤票,到固定的煤店购买。对于城里人来说,长时间排队和山城爬坡上坎的搬运,让买煤成了费劲的活儿。也因此,很多人找大石帮忙挑煤,一担煤可以挣2角5分钱。
但煤很紧张,大石常常看到有排队的人打架,他也总是买不到煤,一天只能挑两三担。半个月后,挣不到钱的大石又准备回老家,但在车站等车的时候,他遇到了自己的“贵人”老王。
老王是个清洁工,周末也帮人挑煤,他入行早,有门道。大石说,那时候煤店都是国营的,一个煤店6个工人轮班,卖票、过秤、铲煤。但每次运煤的卡车一到,买煤的人就抢着下煤,再抢着铲上传送带。那些工人往往不用干活,只需要卖票过秤。这需要几个人配合,上面有人铲,下面有人接,还要有人排队、过秤。大石就这样加入了老王的“团队”,挑煤的效率高了很多,一天最多能挑20担,“这收入,比城里的工人都要高好多。”
到后来,大石不仅给居民送煤,也给一些餐馆、单位食堂送煤。晚上忙到十一二点,摆个闹钟凌晨三点又起床去煤店。最忙的一天只睡过1个小时,刚倒在床上,挑煤的同伴就来喊。有一次他走在路上就打起瞌睡来,差点被车撞到,“从此以后我就只走人行道。”
在城里挑煤挣到钱的大石把弟弟也叫到了城里,跟着一起挑煤。人们为了区分挑煤的兄弟俩,于是喊他“大石”,喊弟弟“小石”。兄弟俩的本名,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。
从农村到城市肩上挑了40多年的担子,“很重”……
“大石”的名字属于城里。他的本名叫石中学,这个名字只“留”在100公里外的合川涞滩镇九牛村的老家。
1954年出生的大石是家中老大,后面还有三个妹妹、一个弟弟,童年的记忆伴随着饥饿。8岁那年,学校老师和村干部找到他的父母,把在山上割草的大石送进了教室,但最终只读了三年就辍学了。
他继续割草,到地里干活,挣工分。13岁开始,他跟着村里的大人去华蓥山煤矿挑煤卖,单程就要走30多公里。一起挑煤的堂兄石建国记得,那时候大石又瘦又小,只能挑五六十斤。
傍晚五六点从合川涞滩镇的家里出发,深夜十一二点才能到煤矿上。挑上煤往回走,到了渠江边上,又把煤放上船,大家拉着纤绳再走数公里。到家的时候,天就已经大亮了。
大石体力跟不上,把煤挑回家后,他必须休息两天,再挑到周边集镇去卖。成年后,大石体力惊人,可以挑130斤煤每天走在路上。他有两次挑过140斤,但回来后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了。他没敢再尝试,挑130斤已是上限。
大石的挑煤营生,成了这个大家庭最紧要的收入。直到28岁,他到重庆城里做了几个月杂工,此后在解放碑又开始了挑煤。
↑大石记了几十年的账,但最终全都丢失了,只剩下最近这一本
五一路路口以前有个煤店,大部分时间,大石守在这里挑煤。现在已经无迹可寻,原址早已变成高楼。以前的路也变了,洪崖洞以前陡峭的阶梯他爬过,现在变成了游客打卡的网红景点。走在解放碑一带,他能历数一栋一栋的高楼何时拔地而起。
挑煤的好生意持续了10多年,最多的时候每天要送两吨煤,工价也逐渐增长,一天能挣100多元。煤球变成了蜂窝煤,国营煤店也变为私人承包经营。1996年父亲去世,大石回合川老家待了一个多月,再回解放碑,很多老客户就此流失了。那时候,很多农民都进了城,重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扛着一根扁担的挑夫,他们被当地人称为“棒棒”。
大石继续挑煤,只是业务量大不如前。他和妻子长期租住在自力巷,那里的房子破旧,但便宜。后来他从房东手中租下部分自力巷的房子,再转租给进城务工的“棒棒”,成为了“二房东”。
直到2014年何苦拍摄纪录片《最后的棒棒》时,大石依然还在挑煤。但那时候重庆主城区已经禁止烧煤,餐馆、居民都用上了天然气和瓦斯气,只有一些老房子里的居民还“偷偷摸摸烧”。
据了解,重庆从2000年开始就对主城核心区域内的燃煤设施实施了清洁能源改造,2011年开始,主城区便一律禁止烧煤。
大石的业务也因此有了拓展,帮人送面粉、扛米、在工地做杂工……“从13岁开始,算起来挑了40多年的煤。”大石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这个担子很重,一直压在肩上。
1982年刚进城时,大石的儿子才1岁多,10多年后,他和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儿。妻子只比他晚三四年进城,除了做家务、照顾孩子,也跟着挑煤、干杂工。
在城里扎下根他在重庆买了房,每月还领上“养老金”
大石位于重庆南岸区四公里的家交通便捷,出门就是轻轨站和公交车站,他看着手机数过,从四公里坐公交车到解放碑只需要15分钟。有时候,他会带上老年卡,坐公交车去解放碑转一转。
2007年,大石终于在重庆城里买了第一套房子。靠近解放碑,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二人民医院旁边,30多个平方的小套间,5000多元一平方米。
后来,他又在南岸区四公里买下一套更大的房子,将解放碑的小房子卖了,赚了8万元差价。曾在自力巷打工多年的棒棒老杭说,大石目前买了两套房子,但涉及“资产”的问题,大石总是避而不答。老杭还说,大石曾摆过一个“龙门阵”,说儿媳要是再生个孩子,他就给20万,但儿媳没要这笔“奖励”。
↑5月16日晚上9点过,大石提出带记者去解放碑逛逛,“那里有很多外国人”
老杭曾长期租住在自力巷,跟大石有20年的交情,今年已75岁。比起大石,他进城打工的资历尚浅,50多岁才进城做了10多年棒棒。在纪录片《最后的棒棒》中,老杭被人骗,总在治肿胀的腿。在他看来,大石除了能吃苦,更重要的是“有头脑”,所以能在城里扎下根。
如今,老杭已回到老家。他的家在重庆南川区大观镇,儿子在外地打工,儿媳在镇上守着孩子读书,只有他独自在家。整个山坳里三栋房子,包括老杭在内只有两个“留守老人”,山林葱郁,清幽静谧。
当地政府在大观镇打造了一个乡村游景点,老杭家的土地都流转了出去,一年有7000元租金,另一笔收入是每月100多元的新农保。他以前去正在建设的景区拔草种树,100元一天,但去年开始工头不再喊他,因为年纪太大。
他舍不得花钱,总是儿女回来看他时给他买些肉菜。最近最大的一笔开销是花了4000元装了一口假牙,他觉得花得不值,“不好使,吃东西的时候感觉松,拿来洗的时候又取不下来。”
老杭在门口的一溜田里种了点蔬菜和水稻,养了几只鸡、一条狗,另外还有一桶蜂放在二楼卧室的窗口。他打算把养蜂的“事业”发展起来,养蜂他有经验,不费体力,环境也合适。
↑老杭一个人在老家,过着清净的晚年生活
大石在城里过着另一种“退休生活”,每月领2000多元养老金,妻子也有2000多元。他很庆幸,2003年时,在一个亲戚劝说帮助下,夫妻俩转成了城镇居民户口,并一次性花了3万多元购买了养老保险。
买了房子,领着“养老金”,拥有城镇居民户口,大石算是真正在城市扎下根来。更让他满足的是,一对儿女也在城里有着安稳的生活。儿子在做电器维修,儿媳接过“二房东”的生意,做房屋租赁中介并照看读初中的孙子。大学毕业的女儿辞去工作,目前在家带孩子,女婿经营摩托车汽配工厂。
有专家指出,“第一代农民工”主要是为了家庭生计进城打工,但他们的身上又无一例外地背负着“代际跨越”的使命。事实上,实现这样的家庭“代际跨越”的例子少之又少。从某种意义上而言,大石算是通过进城打工,完成了一家人的“代际跨越”。
已经“功成身退”的大石本应该安享晚年,但儿媳李红英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父亲依然有“操不完的心”。哪个兄弟姐妹有点事,他就整天忧心忡忡。有时回到合川老家,他也要一大早打电话来过问给孙子煮的什么。
如今,大石夫妻跟儿子一家住在一起,但闲下来后,他便觉得不习惯,有些无聊和寂寞。他说,过两年孙子读高中后,他就跟妻子回老家养老,“那里才有熟悉的朋友和生活。”
还是那个农村人老两口觉得,“老家才是根”
三年前,大石遭遇人生中最大一个坎,做了一场大手术,摘除了一个肾。他再也没有以前的力气,长时间在家休养,更加沉默,也更加想念老家。
现在,差不多隔一两个月,大石就会回一趟老家。他和妻子在老家种了些土豆、生姜、大蒜等作物,两人每次回老家都大包小包,带上几天的口粮,回城又大包小包,把地里的收获带到城里。
女儿说开车送他们,老两口断然拒绝。他们舍不得花钱,每次回去都刷老年卡坐轻轨、坐公交,再赶短途的中巴车,虽然要三四个小时,但只需要花10多元车费。
↑闲下来的大石有些无聊,有时候在小区外“棒棒”的场合里凑个热闹
回到老家,夫妻俩往往会待上三四天,下地干活,跟村民闲聊。大石常常到堂兄石建国家串门,吃了晚饭又一起在村里散步。石建国说,“进城几十年,他没变,还是那个农村人。”
大石也承认自己一直是个农村人,“胆小,没有见识,把握不住机会”,在城市化快速发展的浪潮中“后知后觉”。
他记得上世纪80年代挑煤的时候,有朋友拿5000元起家,后来做成了服装批发的大生意。另有一个挑煤的朋友很早就开始买房,买进卖出,前后买了二十多套房子,也早就“发了”。
“我们只晓得把钱存银行,那时候利率高,觉得吃利息就不得了了。”上世纪90年代初期,大石已有几十张存单,存款总额超过10万元。他首先回老家修房子,花四五万修起了村里第一栋两层小楼。
那时候,他根本就没有想过,有一天会在城里买房,过上城里人的生活。
如今,老家的房子已经毫不起眼,但干净整洁,竹林掩映间格外清净。夫妻俩还是觉得,老家才是根。
10岁那年,一场山体滑坡压塌了大石家的房子。父母不得不搬迁重建,那时候请人干活不要工钱,“只需管饭就行”。但这场变故,还是让一家人走上了欠债之路,直到20年后,大石在城里挑了两年煤,才把借的钱全部还清。
↑大石位于老家的房子,曾是村里的第一栋楼房
大石说,那时进城就是为了讨口饭吃,只要有活干,就拼命地干。
走在夜晚繁华的解放碑步行街上,大石不禁感叹,“我们进城那会儿,总感觉要低人一等,干城里人不愿干的活,挣最苦最累的钱。”他说,现在时代变了,没有以前那种情况了。
大石很敬佩何苦,从内心里感激这个纪录片导演。他说,《最后的棒棒》让大家认识了他们这群“下力的人”,得到了社会的尊重。
今年国庆期间,大石准备回老家办一场七十大寿,宴请以前的老朋友、老同学。只读了三年书的他,至今还与很多老同学保持联系。
他还要请何苦上台讲话,10多页的讲稿都已经准备好了。但女儿看了后觉得太长,告诉他必须删减,“不能让大家饭都吃完了,何导还在上面讲。”
这份10多页的讲稿,大石花了一个多月才写完。他躲着家人,有时候趴在茶几上写,家人坐过去后,他又挪到阳台上,阳台上有人,他又藏到卧室里……儿媳李红英讲起来忍不住笑,“有时候觉得这个沉默的老头特别可爱。”
红星新闻记者杨灵摄影报道
编辑何先锋责编官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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